【读古文 拾珠玑】送梅圣俞诗集序 (欧阳修)

幸紫


【正见网2011年03月31日】

【白话试译】

我常听到世人议论:诗人仕途畅达的少,困厄的多。难道真是这样吗?大概是由于世上所流传的诗歌,多出于古代困厄之士之手吧。大凡胸藏才智而又不能充分施展于世的士子,大都喜爱到山头水边去笑傲放歌,看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等事物形态,往往探究它们的奇特怪异之处,内心有着忧愁感慨愤激的郁闷堆积,这些情感化为诗兴,即寄托在怨恨讽刺之中有感而发,道出了逐臣寡妇的慨叹,因而写出了人所难于言传的感受来。大概越困厄就越能写得工巧。如此说来,并非写诗使人穷困潦倒,大概是穷困潦倒后才能写出好诗来。

我的朋友梅圣俞,年轻时由于荫袭补为下职小吏,屡次被推荐去考進士,总是遭到有关部门的刁难,困在地方上当小官十多年了。年已五十了,还要靠别人下聘书,去当官家的辅佐办事员。胸中有才干智慧却郁积着,不能在事业上得到充分的发挥。他家在宛陵,幼年即习诗,童年时,就已语出惊人,写出的诗句,父老长辈都惊异。及长,学习六经仁义之学,为文简古纯正,不希求苟且,不取悦于世,因此世人只知他能诗而已。然而当时人不论贤愚,谈论诗歌,必然会向圣俞请教。圣俞也喜欢把自己不得志的襟怀,通过诗歌来发泄,因此他平时所写的东西,其中诗歌就特别多。他的诗名已经广泛传开了,却没有人向朝廷推荐他。从前王文康公曾看到他的诗作,慨叹地说:“二百年没有这样的作品了!”虽然对他了解很深,可还是没有加以举荐。假使他有幸得到朝廷的任用,写出如《诗经》中雅、颂那样的作品,来歌颂大宋的功业恩德,献给宗庙,使他追上类似于商颂、周颂、鲁颂等作者,难道不是很伟大吗?可惜他到老也不得志,只能写困厄者的诗歌,白白地局限在虫鱼之类上,抒发穷苦愁闷的感叹。世人只喜爱他诗歌的工巧,却不知道他困厄已久将要老死了,这难道不值得叹息吗?

圣俞的诗很多,自己却不收拾整理。他的内侄谢景初,担心它太多容易散失,选取他从洛阳到吴兴这段时间的作品,编为十卷。我曾经酷爱圣俞的诗作,担心不能全部得到它,十分高兴谢氏能为它分类编排,就为之作序并保存起来。

从那以后过了十五年,圣俞因病在京师去世,我已痛哭着为他写好了墓志铭,便向他家索求,得到他的遗稿一千多篇,连同先前所保存的,选取其中特别好的共六百七十七篇,分为十五卷。啊,我对圣俞的诗歌已经评论得很多了,所以不再重复。

庐陵欧阳修序。

【原文】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发达)而多穷(困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词也。凡士之蕴(包藏、包含、蓄)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自我放逐)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探究)其奇怪(奥妙);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指忧郁愤懑积聚于心),其兴(有感之词)于怨剌(诉怨讽刺),以道羁臣(被贬谪的臣子)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大概、几乎)穷者而后工也。

予友梅圣俞(注1),少以荫补(子孙因前辈功勋而得官为“荫”,官吏或缺被选充职为“补”)为吏,累举(屡次被荐举)進士,辄(总是,就)抑于有司(指官吏),困(仅住地方做小官,故曰“困”)于州县,凡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原是征召的文书,这里指文书一职)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不求苟说(姑且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生平所作,于诗尤多。诗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注2),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见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初德;荐(進献)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束缚、拘)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整理),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立刻、马上)喜谢氏之能类此也,辄序而藏之。

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一种文体,最初是刻在器物,碑碣上的文字。这里指写作墓志铭)之,因索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拾取,摘取、采取)其尤(特别优异的作品)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庐陵欧阳修序。

【心得体会】

本篇选自《四部丛刊》本《欧阳文忠公文集》。欧阳修这篇序文历来受人推崇,主要原因在于作者提出了“文穷而后工”的创作理念。文中处处流露着作者对梅圣俞其人其诗的偏爱,与对梅诗之工的极力衬托。其中有赞美,有喟叹:赞美其诗之“工”;喟叹其人之“穷”。行文不急不徐、不黏不滞,起伏跌宕,长于变化,是从容不迫的大家手笔。在写完梅诗之工后,有感而发,顺势一吐自身的感慨。

是啊,综观中华五千年历史长河,历朝历代文坛上叱吒风云的名笔文豪,哪个是仕途扶摇直上,何人官场一帆风顺?不都是在贬谪流放里,吃尽苦头,不都得在尔虞我诈中,身败名裂?可在如此困顿危难的身心煎熬里,文章却越发显耀光彩,诗词却异常璀璨亮眼!何故?那是上苍的安排、老天的设计:让你在千辛万苦的磨练之后,勘破情关;使你在焦头烂额之际,恍然彻悟!因此,许多有名的文人,都走入了修炼,舍弃红尘,寻佛向道;抛弃名利,返本归真,只留下那些脍炙人口的杰作、名篇而流芳万世、供人鉴赏与凭吊。可一般世间人,只能从表面理解,这“文穷而后工”的浅显道理,其实就这么简单。

时光飞逝,二十一世纪的今日,文学在世界范围不同程度的没落,人们的思维模式,渐渐的被粗俗肤浅的网络文化所取代,越来越少的人,能够耐下心来探讨自己或者他人的心灵世界。尤其古文,几乎成为碍手碍脚、无用的八股。“文穷而后工”的意义,非常悲哀的变成了一问三不知的名句了!对此,我们是否应该自省、反思,特别是作为一位写手,能够真正明白“文穷而后工”所代表的,不仅是一种现象,更是一个时代的价值观的表征!

【作者】欧阳修(西元1007-1072),字永叔,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县)人。宋仁宗朝進士,官至枢密副使,拜参知政事,神宗朝迁兵部尚书,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以太子少师致仕,卒谥文忠。他是当时的文坛领袖,诗词古文皆卓然一大家,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著作甚多,诗文都收在《六一居士集》。

【注1】《宋史?梅尧臣传》梅尧臣,字圣俞,宣州宣城人,侍读学士询从子也。工为诗,以深远古淡为意,间出奇巧,初未为人所知。用询阴为河南主簿,钱惟演留守西京,特嗟赏之,为忘年交,引与酬倡,一府尽倾。欧阳修与为诗友,自以为不及。尧臣益刻厉,精思苦学,繇是知名于时。宋兴,以诗名家为世所传如尧臣者,盖少也。尝语人曰:“凡诗,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矣。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也。”世以为知言。历德兴县令,知建德、襄城县,监湖州税,签书忠武、镇安判官,监永丰仓。大臣屡荐宜在馆阁,召试,赐進士出身,为国子监直讲,累迁尚书都官员外郎。预修《唐书》,成,未奏而卒,录其子一人。宝元、嘉佑中,仁宗有事郊庙,尧臣预祭,辄献歌诗,又尝上书言兵。注《孙子》十三篇,撰《唐载记》二十六卷、《毛诗小传》二十卷、《宛陵集》四十卷。尧臣家贫,喜饮酒,贤士大夫多从之游,时载酒过门。善谈笑,与物无忤,诙嘲刺讥托于诗,晚益工。有人得西南夷布弓衣,其织文乃尧臣诗也,名重于时如此。

【注2】王文康公,即王曙,官至枢密史,宋仁宗时宰相。

【附】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并序》
  
嘉佑五年,京师大疫。四月乙亥,圣俞得疾,握城东汴阳坊。明日。朝之贤士大夫往问疾者驺呼属路不绝。城东之人市者废,行者不得往来,咸惊顾相语曰:“兹坊所居大人谁邪?何致客之多也!”居八日,癸未,圣俞卒。于是贤士大夫又走吊哭如前,日益多,而其尤亲而旧者,相与聚而谋其后事。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赙恤其家。粤六月甲申,其孤增载其柩南归。以明年正月丁丑葬于某所。

圣俞字也,其名尧臣,姓梅氏,宣州宣城人也。自其家世,颇能诗,而从父询以仕显,至圣俞遂以诗闻。自武夫、贵戚、童儿、野叟,皆能道其名字,虽妄愚人不能知诗义者,直曰:“此世所贵也,吾能得之。”用以自矜,故求者日踵门,而圣俞诗遂行天下。
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至于他文章皆可喜,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然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

初在河南,王文康公见其文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其后大臣屡荐宜在馆阁,尝一召试,赐進士出身,余辄不报。嘉佑元年,翰林学士赵概等十余人列言于朝 曰:“梅某经行修明,愿得留与国子诸生讲论道德,作为雅颂,以歌咏圣化。”乃得国子监直讲。三年冬,夹于太庙,御史大夫韩绛言,天子且亲祠,当更制乐章以荐祖考,惟梅某为宜,亦不报。

圣俞初以从父荫,补太庙斋郎,历桐城、河南、河阳三县主簿,以德兴县令知建德县,又知襄城县,监湖州盐税,签署忠武、镇安两军节度判官,监永济仓,国子监 直讲,累官至尚书都官员外郎。尝奏其所撰《唐载》二十六卷,多补正旧史阙谬,乃命编修《唐书》;书成,未奏而卒。享年五十有九。

曾祖讳远,祖讳邈,皆不仕。父讳让,太子中舍,致仕,赠职方郎中。母曰仙游县太君束氏,又曰清河县太君张氏。初娶谢氏,封南阳县君;再娶刁氏,封某县君。子男五人,曰增、曰墀、曰^s、曰龟儿,一早卒。女二人,长适太庙斋郎薛通,次尚幼。

圣俞学长于《毛氏诗》,为《小传》二十卷。其文集四十卷,注《孙子》十三篇。余尝论其诗曰:“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圣俞以为知言。

铭曰:不戚其穷,不困其鸣,不蒂于艰,不履于倾。养其和平,以发厥声,震越浑槁,众听以惊。以扬其清,以播其英,以成其名,以告诸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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