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红中的醒(一):富洲湾

沉静


【正见网2005年08月28日】

要我怎样跟你说呢?七十年代中后期,在文化大革命结束的前后几年,在刺目的血腥渐渐褪色的残红背景下,我只是一个小姑娘,一个梳着两根辫子的大眼睛的小姑娘。

(一) 富洲湾

幼童的欢呼声,伴随着阵阵枣雨。深秋,两个黑瘦、机灵的男孩爬到枣树上,骑着枝丫摇晃,用棒子挥打。红枣便如雨般纷落。我和妹妹小芳在树下兜着衣襟接,弯腰捡。

站在锅台边,看妈烀饼子。往黄黄的玉米面儿里倒水,稀湿,搅拌粘稠,从中挖出一把,双手和成椭圆状,“啪”地往大铁锅上一拍,一个饼子!干净利落,妙极了!深凹的大锅一溜圈儿饼子,真是绝活!

金黄带疙的饼子,香喷喷的;烀的地瓜渗油,甜丝丝,我最爱吃!

拿着小板凳和小伙伴一起去看电影,摸黑走过崎岖不平的山路,到另一个生产队的打麦场上。电影早演了,是《沙家浜》,上面阿庆嫂和刁德一正你一段我一段地对唱着。麦场上黑压压全是人。树上、麦垛上是男孩儿的所在,地上男女老少密集,都插不进去。没法儿只好到银幕背面去看,人总算少点。

这是富洲湾,父母下放走“五七”道路的地方,荒山秃岭,呼啸四起的大风,泥石草屋,很穷。小妹妹一岁时,我和小芳从上海高桥奶奶家来到这里,爸爸已调回大连工作。

这里的女人衣裳旧并且有点脏,比起上海娘娘、婶婶的软声细语,她们嗓音又大又响,人也高壮结实,面色都是红红的。小孩子脏呼呼的,个个小脸似红苹果。

小妹妹倒蛮胖的,叫小花。我抱她,背她,出去玩。以前妈妈出工到地里干活常托小王阿姨照看。小王阿姨家里黑又脏,被头有虱子、跳蚤。她边纳鞋底儿边对我说:“你爸脾气真好!秀珍,秀珍地叫,抱孩子,洗衣裳,干活,真好!俺这儿男的在地里,女的管家里,各顾各的。”有时挨了她男人打,跑出来,坐在我家炕头,呜呜地哭,对妈妈讲到半夜。

“五七”战士生活很苦。风雪天,赵阿姨去村口井边挑水,心脏病突发,昏倒在半路上。所幸一位知青路过,给背回来了。娇小细声的南方阿姨更是叫苦不迭,难以适应这里繁重的体力劳动,艰苦的条件,粗蛮的农民,恶劣的冷天气。曾是大学校花的淑芬阿姨双手冻得像胡萝卜,她的工程师丈夫心疼得掉泪。

可妈妈很少叫苦,更不动辄叹气。她种地、挑水、做饭、洗衣、织毛衣、说笑,使我们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平稳、安适。母亲修长,丰满,秀美。圆脸,高鼻梁,眼睛又大又亮。她从小在农村长大,体格健壮,吃苦耐劳,心灵手巧,人又开朗,和村里的大妈、婶子、姑娘、媳妇很处得来。

妈妈常常烧一大锅水,倒在蓝色塑料大澡盆里,为我们三个挨个洗澡。

我们都睡着了,她坐在电灯下,比比量量,为我们裁衣服,絮棉袄,经常熬到后半夜两、三点。

村里新媳妇粉红色的细条绒衣服引得妇女们赞叹不止。妈妈打听到卖布料的地方,特地为我做了一件,我很喜欢。

妈妈很会织毛衣,颇有天赋,一看就懂,一学就会,式样花纹别致美丽。全家五口的毛衣、毛裤,都出自她的手。有时还帮别人织。

我能帮妈妈干点事了:叠被、刷碗、扫地、洗菜等。妈妈把好吃的都给我们三个吃,自己吃剩饭。我有时把半个鸡蛋悄悄塞进她碗底,妈妈发现了总是又放回来。

记不得去公社买什么了,妈妈右手抱着小妹妹,左手拉着小芳,我在右边。妈妈不时轻声逗逗小妹妹。远处山石上凿着“农业学大寨”,这几个字我都认识。四周很空旷,秋天的原野,风吹摇着衰草,我们在走,妈妈多么高大啊!肩膀宽宽的,步子轻快,短发飘动……不知怎么,我觉得妈妈就像一匹拉我们前行的马……

日子一天天过去,妈妈又撕下一张日历。“你爸爸快回来了!”爸爸在大连造船厂工作,是工程师,每月回家一次。爸爸,中等身材,有些清瘦,宽额,浅框镜片下的眼睛很温和。脖子上一条灰底儿暗绿条纹的围巾,纯正严肃。

“爸爸――”我们跑出去迎他。爸爸,在我幼小的心目中,爸爸就是一个能带回家许多东西的人,爸爸意味着我们母女脸上甜甜的笑,那是一种很圆满的快乐。爸爸意味着我们姐妹又有许多糖果、饼干可吃,又有许多小人书、画报可看。

星空下,院子里,一家五口围坐着,喝着粘稠的小米稀粥,吃着饼子、小葱蘸大酱、咸鸭蛋,那是最香甜难忘的晚餐。

夜里,躺在炕上,只听得妈妈轻声问:“这个月的工资又花差不多了,是不是?”“嗯……花掉一半儿。”爸爸轻缓地吐气道。

“阿啦是上海人!”隔壁的沈阿姨搂着我笑道,她细白的皮肤,声音悦耳。“来,阿姨给你梳梳头!”我的头发又多又密,她灵活的手指缠啊绕的,哼着曲子,告诉我年轻时演过越剧,就梳古代发型吧!不一会儿,我就看到镜子里的新模样。头顶偏右挽个圆髻,两侧飘落着几缕长发,真的很好看!我从来没见过除样板戏里的辫子、短发外,还有这样的梳法。阿姨端详着我,沉吟道:“林黛玉似的人物!”又轻轻唱了起来:“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我惊异地叫:“什么?”她好像陡然惊吓住,从梦中清醒,摇摇头,半叹半笑……

我跑回家,妈妈正逗小妹妹笑。我问她:“妈,林黛玉是谁?她是天上掉下来的?”妈妈盯着我,正色道:“再别到她家去了,听她说那些东西,她挨过批斗……”妈妈又过来要把梳好的头发打开,我跳着躲闪,“为什么呢?!”

晚上,外面呼呼的风声。我坐在炕头低声数数。困,眼皮沉甸甸的,对面妈妈在织毛衣,钢针随手指动作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寒光。“67、68、69、80。”“砰――”妈妈的毛线球砸在头上。

“毛主席万岁!”是我会写的第一句话。我写啊写,不知写了多少遍。脑海里叠印着毛主席的笑容,越写越觉得“毛主席”这三个字在对我微笑。

几个孩子在门口引蚂蚁,我用草棍在地上大大地划出:“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看呐,看!”我以为他们会有同感。“毛主席在笑!”“混蛋!”我被推搡在地,妈妈不知怎么来到我背后,低声喝斥:“什么都乱写!”她用土抹平了字,拉我回家,又急又恨地掐着我:“写在地上,再去踩,叫人告了,就是反革命!!懂不懂呀?你!”

我吓得目瞪口呆。

又去翻看小人书:《白毛女》、《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我都快翻烂了。

我上学了!

天蒙蒙亮,姜大妈的女儿小萍就来找我,她很结实,两根粗辫子长长的。我急忙喝下最后几口稀饭。妈妈呢,一边给我梳头,一边劝我别着急,慢慢吃。我怎能不着急呢?我挎上绿色新书包,兴冲冲地嚷:“妈,我走了!”拉着小萍的手就跑,多么高兴呵!以前总是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大孩子上学,而自己总是小孩儿,哪儿也别想去。现在终于盼到上学了!

到学校要经过两个生产队,一个大洼沟。沿途有不少和我们一般大的刚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摇摇摆摆,尖声嫩音,像零零散散的小鸭子在走。更有高大的哥哥大步从后面赶上,远远地把我们甩下;爱唱歌的姐姐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像一阵风似地吹过。凹凸不平的小路,一串串马粪蛋,弓形的大洼沟……上学的路多长啊!

“富洲湾苇塘小学”,长条白板黑字挂在校门口。

教室挺大,班里六十多人。老师三十多岁,姓姜,灰色衣裤,高个儿,朴素利落。

“b___p____m____f____d_____t____n____l”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

那种唱诵的快乐,是上学最初的体验。全班孩子的声音汇合在一起,拖着长音,微晃脑袋,像唱歌般,又象带着摇篮晃晃悠悠的节奏,只是每个人都兴致勃勃,热情洋溢,几个男孩甚至是在喊,更强劲,那一片响亮美丽的童音啊!

“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准备小锄头?<……”我们排队边走边唱。暖日晴空,老师领我们劳动。割草,拾粪,汗水在脸上流,农村孩子干得又快又好,我笨笨的,有时割破手指。

阴雨连绵的秋日,雨,讨厌的雨下个不停。

放学后,姜老师说:“家住一队、二队的同学跟我走!”

外面风雨交加,阴惨暗淡。我们一行二十多人小跑着来到洼沟边。天呐,沟里涨满了水!急流哗哗地顺着东面山坡倾泻而下,两边地里的积水也往沟里淌。这沟春冬干涸,夏秋涨水,最多也就一米来深。沟中小高地上铺垫八块大方石,供行走。此刻,连石头也淹没了。

我们呆立着。

老师高挽裤腿,沿铺石的地方下去,水淹没至她的膝盖以上,她淌到对面又返回,对大家说:“我背的时候,要紧紧地抓住我!”她一个个地背背过去,又淌过来。全身都浇透了,头发贴着头皮,粘在脸上。两个过路的大哥哥也来帮忙。

又挨了一阵紧雨鞭打,冷,我牙齿打颤。老师背着我,她也抖得厉害,一步一步,沉重的喘息声。把我放到沟边,她脸色惨白,张了张发紫的唇:“快回家!”转过身,对面还有两个孩子在等她。

同学们四散奔跑,我也在跑,小萍在前面喊:“小洁,快跑呀!”我应着,跑,跑,泥水四溅,气喘吁吁,慢慢落下,最后一个同伴的身影也看不到了。

雨把我浇得透透的,浑身冰凉发抖,风猛烈地摇晃着树木,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小路上走,裤腿、鞋子全是泥,脚象套进泥船又重又笨。

在大雨中,我独自一人。树木,风,阴云,四周那么空旷,宏大,凄清,模糊。这一切使我又惧怕又着迷,那是我第一次面对孤独啊!

不知怎么,和着那雨声发出嘤嘤的声音,我哭了?

也许我只想发出一点声音,释放一点沉重和恐惧。眼泪又象是不可少的安慰,脚步加快,我变得又畅快又大胆。风雨、雷电、嘤嘤的时断时续的哭声,我们在一起。

雨雾中,有个熟悉的身影很快移来,“小洁!”是妈妈!她把塑料布盖在我头上,“哭什么?没出息!”我低着头,不出声,偎着妈妈前行,温暖、安全在滋长。

房子又漏了,那种破石块、泥草合制的房子怎经得住大雨的冲击?妈妈借来梯子,上房顶,垫草、油毡布、塑料、麻袋,压上石头。我冲出来,爬上梯子:“妈,给你雨衣!”“不要!快下去,危险!衣服湿啦!”

屋角墙壁湿了一片,桔黄的大衣柜上铺展着雨衣,一把打开的伞盖住了圆桌上的饭菜,地中央一个便盆接纳着房梁处串成线的滴水,炕上头挂着大白塑料布,象吊铺。炕沿正中放着蓝色大澡盆,滴在塑料布上的雨水汇合成流,注入盆中。

在巨大的白色塑料布下,躺着我们母女四人。屋外风雨渐小,屋内不断听到“滴哒”的滴水音,“吧哒、吧哒”的雨打塑料布声,“哗哗”的流水声。妹妹们早睡了,“妈妈……”我喃喃着,涌起一种想倾诉而难说清的感动,用手臂抱住妈妈的肩,母亲温暖的体香,是多么亲切,多么依恋!“睡吧!”轻微的声音,她拿开我的手,妈妈累极了。

“滴滴哒哒”, “吧哒、吧哒” ,“哗――”身旁亲人们细微的呼吸,爸爸买的气球在窗边轻轻晃动。几道急促的闪电,唰地照亮了墙上那幅画:毛主席招手的笑脸,走“五七”道路五个红字,下面手举语录,昂首阔步的男男女女……

轰隆隆的雷声碾来,一片黑暗,风雨大作。

我爬起来,望着风雨中迷茫黑暗的景象……

“你们‘五七’战士的子女就是比农民的孩子懂礼貌,学习好。” 老师夸我,还向妈妈要布票,因为我要当红小兵,戴红领巾啦!班里第一批。妈妈听了多高兴呵!

“红领巾――红旗的一角,那是烈士的鲜血染成。”每天早上认真地戴上红领巾,就有种自豪感。

音乐老师是个苗条清秀的女知青,她拉着手风琴教我们唱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那琴象来回拉动的风匣,又象展开合拢的折叠扇,很美妙!

为了“七一”文艺汇演,音乐老师挑选宣传队员。她抚弄着我的头发,叹息:“要不就有你了,你家要搬回大连,怕赶不上了!”八个秀气轻盈的小姑娘被选上了,小萍也在其中。

从此,每天放学都看见操场上音乐老师领着小姑娘们跳舞,展臂弯腰,踢腿跳动。走到老远还听到她们的歌声:“晨风吹,阳光照,红小兵起得早起得早,认真锻炼身体好,长大要把祖国保。”

我还是赶上看了“七一”文艺演出,邻近的几家“五七”战士都陆续搬走了。爸爸在厂里还没弄到房子。妈妈气不过:“我去要!欺负人!”。


添加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