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

王金丁


【正见网2021年11月09日】

(一)

一辈子看了那么多艺术品,眼前这尊牛樟雕刻的小沙弥第一次让我打从心里感动,当视线从小和尚滑溜的光头移开时,我警告自己要按捺住,可当艺术家递茶给我时,却仍然冲口而出:“李老师,这小沙弥您愿意割爱吗?”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必这么文诌诌的,也不过是个乡下刻佛像的师傅。

我端起杯子闻着茶香,眼光揣摩着他的神色,顷刻间,这位艺术家抬起头来,眼皮还沾着微细木屑,视线穿过早晨黄软的阳光直射过来,似乎要穿透我全身,却一语不发。职业性的敏感让我也跟着沉默着,体内的警觉细胞已武装了起来,深怕心思露了馅,对方准要吊高价格的。

跟李老师第一次接触就在如此诡谲的氛围里结束,开车回台北的高速公路上,不得不佩服艺廊老董的眼光,只凭一则全国美展得奖的报导,就判定了艺术家的水准。

(二)

第二天,小沙弥纯真的神情仍然在脑际盘旋,我虽然忍下了内心的冲动,一个礼拜后,还是走进了李老师的工作室。

巴掌大的小沙弥还站在樟木平台上,背着双臂,小和尚的光头仰望天空,一袭褂袍飘逸膝前,满身仙风道骨,如玉树临风。我赶紧藏起赞赏的神情,转过头去时,还好艺术家正端详着雕刻中的神像。

“喝茶。”他拿起毛巾擦着手,向我走来,远远的,我看到木屑碎片随着阳光飘落。当他落坐我面前,端起茶杯时,从射过来的锐利视线里,这次我察觉到,还带着一丝善意,让我卸了心防,我又望了一眼小沙弥,凑近艺术家身旁时,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要稳住心情,可在小沙弥面前仍然忍不住对他的赞赏,细声的说:“这小沙弥刻得真好,拿到台北艺廊一定会有人喜欢,开个价吧。”

他只喝了一口茶,表情就凝住了,放下茶杯,指着那正刻着的神像,望着我缓缓的说:“除了人家要的神像外,其他的东西我从没卖过。”以退为进是常用的手法,艺术家我看多了,谁不想多卖点钱。我指着那神像,顾左右而言他:“这刻的是哪位神仙?”他吞下嘴里的茶:“庄里人叫刻的观世音。”我“喔”了一声,装着不在意的样子,拿出手机对着小沙弥照了张相,端起杯子,将剩下的茶一口喝光,然后就告辞了。与李老师第二次交手,就在这样的气氛里结束了,双方还没有交集。

回到台北,我直接去艺廊见老董,秀出了手机里那张小沙弥照片,老董看了片刻,慢条斯理的冲了两杯咖啡,将一杯放到我前面,自己端起一杯走到窗前,望了一会云端的高楼丛林,啜了一口咖啡,转身向我比出一根食指,说:“把它买下来。”

我差点没把舌头吐出来,那一刻,我除了佩服老董的眼光外,又加上了果断力。

(三)

这种条件的谈判对我来说太轻松了,我知道老董希望小沙弥尽快进到艺廊里来,我也了解,这个任务攸关我在艺廊的前途。因此,第二天我早早就坐在李老师的工作室里了。此刻,他正用心雕着那尊观世音,身形、头部都出来了,五官还藏在木头里。

一个男孩送来两杯茶,艺术家一面用眼神跟我打着招呼,我也跟他点点头,心里向他说着,艺术家慢慢雕吧,给您带好消息来了。待他放下刻刀走过来时,我喝了一口茶,望着那小沙弥,问他:“您想好了价格吗?”他才拿起茶杯:“不是告诉你了,除了神像,其他的我从没卖过。”我慎重的放下茶杯,充满自信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笑着说:“我们老董答应九十万元买您的小沙弥。”当然,我必须留着十万元当筹码。

哪里知道,我的筹码都没用上,此时,艺术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我看见他小心的把手里的茶杯放回桌上,可仍然撞出了声响,站起来转身就往后院走去。片刻后,男孩跑进来为我添茶,告诉我:“师傅累了,今天休息了。”

看来艺术家生气了,真的想不通,这价位应该不低了,或者,艺术家根本不喜欢钱。我第一次遇到了引起我好奇的艺术家。
    
(四)   

隔了几天,走进李老师的工作室时,已不见小沙弥身影,只见男孩匆匆跑进来,向我说:“师傅一早就给观世音菩萨开脸了,一整天时间不能有人打扰。”

我往里走去,原来后院有个小天井,我站在窗前,瞧见李老师正坐在观世音木雕前专心刻着,我转身问男孩:“我可以站在这里看吗?”男孩又出去了,一会儿从天井的晨光阴影里跑出来,向檐下的李老师咬着耳朵,李老师向我点头招手,我赶紧挥手示意。片刻后,男孩端了一大碗茶进来:“师傅说,您愿意在这里当然欢迎,只是让您枯等了,师傅又说,您要是累了可以随意来去。”我向男孩笑着点头表示感谢。

这时,我才发现那尊小沙弥木雕摆在一排桂花树下的石砌栏杆上,几个小孩正环绕小沙弥身旁,学着小沙弥仰头的姿态嬉戏着,谁也没敢接近工作中的李老师,一下子又都跑开了。

那尊观世音菩萨站在栏杆旁桌几上,李老师右手握着雕刀,左手细心触摸着菩萨脸庞,时而手指停在菩萨脸上,自己偏着头思索着,然后,又执起雕刀轻轻慢慢的刻着。一会儿,只见李老师站了起来,步下石阶来到小沙弥面前,静静的望了好一阵子,似乎满意的点着头,又踱回观世音前面,跟菩萨互望了半天。

真的是半天,男孩已添了几次茶了,艺术家不知在廊下踱了几回步,眼看着天井里没了阴影,那一排桂树绿叶都铺上了阳光,还没动上一刀。我正为艺术家着急时,男孩端进来一盘萝卜糕,礼貌的说:“师傅说随便吃一点,不要饿着就好,师傅也一样。”原来该吃午餐了。

我吃完了萝卜糕走到窗前,李老师已在工作了,远远的瞧见,观世音菩萨与李老师间,不停的喷着微尘木屑,艺术家专注的神情,让我感觉两者已融成一体,慢慢的,扩散至整个天井,这样的情境维持了好一段时间,等到李老师停下来跟我招手时,才发觉自己也从那个场域走出来,这是我从来没有的奇妙感觉。

当天井里又铺上了阴影,李老师朝我发出一个微笑,又转过头去瞧着菩萨,然后,身体往后退了几步,远距离望着,微微点着头。我想,或许大势底定了,李老师转头向我轻挥着手,感觉一切都沉静了下来。我也向他挥手,起身步出工作室,刚出了门,男孩的声音就从后面追了过来:“先生先生,师傅请您明天再来。”

“会的。”李老师怎么了?其实,经历了一个艺术家的创作过程,我的心态已经改变了。

(五)

小沙弥又回到工作室里,仍然清高的仰望着天空。这次跟李老师的接触不必过招了,只在心里感慨着,枉费自己在艺术界混了一生。

我把视线从小沙弥的眼眉收回来时,李老师还轻抚着观世音脸庞,愉悦的眼神正望向我,看透了我心底似的,那眼神带着暖意。现在,我已经没了心防:“小沙弥在向我眨眼睛呢。”李老师笑了开来,招呼男孩:“换一壶上好的铁观音。”男孩重新泡了茶。

“给神像开脸那是关键的时刻。”李老师指着桌上的观世音雕像说:“要雕观世音得有观世音的境界,才能雕出她的神韵,那当然不可能,所以我只好尽量纯净自己的心,因此,雕刻时就不能有一点杂念,才能进入观世音的世界。昨天,难得您陪了我一天。”我在心里说,我也进入了那个纯净的艺术世界,李老师看着我的眼神,似乎了解我心里的话。

我喝了一口铁观音茶,味道确是不同,捡起地上木屑堆里的一个掉了耳朵的小佛头:“这个我带回去做纪念。”我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小沙弥,就要往外走。李老师也站了起来,走过去捧起小沙弥放在我手里,淡淡的说:“您带走吧,他也该出去云游了。”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惊喜了一下:“您愿意卖给我了?”他走回去,拿起杯子一口饮尽,看都不看我:“您买不起。”我心里一阵震撼,这段时间来绷紧的神经放松后,本性就跑出来了,也想逗逗他:“您不怕我把它高价卖了。”

李老师已走进了后院里,一波波爽朗祥和的笑声从天井传来,仍然像他的眼神一样,贯穿我全身,又一次看透了我,却给我温暖舒畅的感觉。

抱着小沙弥走出工作室时,笑声还在天井里回响着,我一步步向店门走去,却感觉永远走不到尽头。转过头来,那男孩还站在工作室前,不停的向我挥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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