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家来信:第一章 新收(1)

云昭


【正见网2015年04月19日】

前 言

有一次,因为其它的事情我和本书的主人公见面,我偶然谈起了那封寄自马三家劳教所、四年后被一位美国女士收到的求救信,他平静地说:那封信是我写的。

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我很吃惊。

我自认为是社会中正常的一个人,有自己的朋友、工作,朋友们在微信圈中经常谈论的是时尚美食、旅游健身、环保宠物等等,还有各种心灵鸡汤。和这些相比,求救信的故事简直就象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当我试着和朋友们谈起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会睁大一下眼睛,下一瞬间,就又继续原来的话题了,好象与我们无关,也从未发生过。

可是我知道,它的确发生了,它让我碰到了,我不能回避,我应该把这些记录下来。

于是我接触并采访了一些相关的人,试图通过他们的叙述,进入马三家劳教所男所的“原生态环境”。

我是用一只录音笔,于2013年7月3日开始采访的,直到本书完稿,采访一直在持续。

我没有多少采访经验,只是凭着自己的本能,尽可能多的去接触人和事。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很幸运的获得了三十多人的“口述实录”,其中有普通劳教、上访者、法轮功学员和他们的亲友、马三家劳教所警察以及劳教所门口的司机、马三家镇的小贩、店主、当地居民等等,积累了一百多个小时的录音资料,以及当事人提供的大量书面文字、法律文书,以及他们从马三家劳教所偷偷带出来的视频、照片等等。

主人公亲自绘制的有关马三家劳教所的地理位置、空间布局、酷刑演示、刑具展示等图片资料,使我对他的叙述有了更形象的感受。

另外,通过加密邮件,我以书面提问的方式同主人公进行了近百个事实的细节核实。

我参考了国内有关马三家教养院的大量官方报道,以及《俄勒冈人报》、美国有线电视台(CNN)、《纽约时报》、《大纪元时报》、新唐人电视台、希望之声国际广播电台等境外媒体的新闻报导。

此外,我还搜集了国内与马三家教养院有关的书籍史料,其中包括《辽宁省马三家劳动教养院院志(1957-1997)》、《马三家镇志》、《风雨六十年》(原沈阳马三家子教养院政委的回忆录)等等,它们对我帮助很大。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及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我在书中不得不把人物的真名隐去,而且只能适时公布相关的文档实证资料。

选择何种文体处理这些素材呢?我曾经试图用报告文学的文体,但我发现文体的背后所反映的不只是文法修辞的差异,而是如何原生态呈现“真实”的问题,被中国读者熟悉已久的“报告文学”肯定不是我的选项,后来我发现,我的表述与在中国刚刚兴起的“非虚构文学”有一种对应。

最终让我决定采用“非虚构小说”这种文体的,还是我所获得的素材。我很幸运,被采访者的叙述有着任何虚构都无法达到的生动,他们话语中的语气、停顿,甚至掩饰,都已经有着更为复杂的意味了。只要将“自我”退后,现实的真实与丰富就会自动呈现。为了原汁原味展现他们的故事,我反复的听取采访录音,尽量保留了被采访者的原话及语气。我发现,最后本书所呈现的,远远大于我主观想要表达的。

我经常在地铁口约见我的主人公——拎着破旧的电脑包,他总是非常守时的等在那里。通常,他穿的是一件洗旧发白已经磨毛的衬衫,有时套一件八十年代的旧西装,电脑包的包带已经磨损,用透明胶条缠裹着。

我们用加密信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他没有手机。

在光鲜时尚的人群里,他是如此不合时宜。

他就是被劳教们描述为“恐怖的黑暗中出现的一道亮光”、“在马三家期间受酷刑最严重”、受刑时“从没有因为疼痛而喊叫”的人。

每次谈到酷刑,他好象都在说别人的事儿一样,语气平淡,他的叙述理性而严谨,有时干巴巴的过于简单,但是充满尊严。

鲁大庆,一开始就给我讲“怕”,他害怕被活体摘除器官,他讲自己给警察磕头乞求饶命,讲自己在宣誓栏前宣誓签名,但他发现,“被逼放弃信仰比活体摘除器官更可怕!”

最后是他,擦了宣誓栏上的签名。

他是马三家被上“大挂”站立时间最长的人,在近八个月的站立中,他讲自己去讨要别人的一口剩汤,他说,“我不能垮下来,我得站直。”

田贵德是我采访的人中,最为木讷不善言辞的,他的母亲已经被迫害致死,他本人在马三家历经酷刑,但他总是说自己修的不够好,“慈悲心还不够”,对虐待他的警察有时还有怨恨。

与我周围的其他人不同,不管遭遇如何,这群人积极而乐观,他们遵守着共同的准则,期盼着未来的美好。从他们嘴里,听不到对现实的嘲讽和调侃,没有无奈,没有抱怨,没有呐喊,他们甚至对抗的不是体制及不公平的制度,他们只是努力去超越自己人性中的弱点,他们只是想战胜自己。

而且他们非常普通,就在人群之中。

我不能忘记的,是有一次采访一位法轮功学员,采访结束后,我们一起去车站,一扭头,我竟然找不到他了。在人群中他那么不起眼,而他做的事情,我相信是当时街上所有男子都没有勇气做到的。

采访的过程中,陆续赶上“十八大”、“换届”、“两会”、“六四”、“四二五”、“全运会”,这都使我的采访环境变得更加复杂。每一个敏感的日子,周围都有相关的人被抓走。在我对东方昊采访十几天后,他就被抓了,中途他跳车逃跑,后来还是被抓捕了,现在他依然被拘押在沈阳。尽管余晓航总是非常小心的注意不踩井盖儿,在我采访他两个月后,他又再次被抓。当地派出所为了“维稳”,怕他上访,又把他拘留了。

今年3月两会期间,惊闻曾被我采访过的一位法轮功修炼者再一次在进京路上被绑架。

所以,我总是尽可能的用加密信箱与被采访者联系,基本没用过电话;我随身携带笔记本电脑,及时选择安全的地点将采访录音存入加密的硬盘。

但困难有时并不来自官方。

一位法轮功学员的女儿阻拦了她父亲与我的见面,她说,“我爸爸能活着走出马三家,我们绝不能让他再进去了。”
感谢她,后来她还是把她父亲的自述文字转给了我,并且说“我爸爸吃了太多的苦,他讲的马三家我们都不敢相信,但我们知道那是真的。”

我还有一次被撵走的经历。在一个用布帘子隔断的民房里,我只是希望一个普通劳教能说说他在马三家的衣食住行,他正谈着马三家的“大发”呢,突然一个女人从帘子后面喊出来:“闭嘴!什么都不许说!”

那是他的妻子,她害怕,害怕她丈夫说马三家的事儿会惹上麻烦。几分钟后,我不得不尴尬的离开了。
我多次想要采访张良的妻子,直到最后,她也不肯见我;他的邻居关叔我见到了,但关叔谈狗、谈鸟,也只是在酒后,他谈了谈“六四”,但是不谈“法轮功”。

我感到自己踏入了一个更大的领域,远远超出我当初只想写酷刑与奴工迫害的初衷,有些事情,虽然我能触碰到,但仍然抵达不了它的深度。

比如,更让我感到残酷的不是酷刑本身,而是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无声无息的毁了杨大智,不仅是家庭,很多东西都被粉碎掉了,而且无法复原。

比如,在世界的另一头,都能听见马三家劳教所发出的求救,而劳教所门口的司机,对于咫尺大墙内发生的事情却一无所知。

比如,马三家教养院的老警察,居然不知道劳教制度的违法……

也正是这些,让我感到,不管多么不完善,我所做的工作确实是现实而必要的。

在一年多的采访和写作过程中,我试图再现的那个对象不存在了,至少在表面上,已经实施了五十多年的劳教制度被宣布废止,教养院也换了牌子。但是,那些普通人的恐惧、变异的反应、精神的创伤,并没有随着解教和劳教制度的解体而消失。

不只是劳教制度,不只是奴工迫害,也不只是酷刑,也不是法轮功这个团体的遭遇,而是那样的一个环境,竟然就是我们身在其中的现实,劳教所里面与外面的区别只是程度的不同,正如主人公回应美国朱莉‧凯斯(Julie Keith)女士的信中所说:

虽然我自己暂时脱离了地狱最底层的迫害环境,但仍在共产制度的阴影下生活,中共统治下的中国就象一座大劳教所,而劳教所则象是这个大劳教所中的小号。中国的法律不过是形同虚设。公民最基本的人权和自由保障已被剥夺殆尽,而且越来越深重。虽然相对于劳教所来说,外面的环境好象是有了一些宽松,但实际上极权专制的摄像头时时刻刻象幽灵一样暗藏在你生活的周围环境、电话背后、网络监察之中……

如果我们每个人对自己的处境不知道、不清醒、不去选择的话,有形的劳教,无形的桎梏,仍然会捆绑着我们每个中国人,它并不能随着劳教制度的解体而消失,如果不能超越这个体制对我们造成的恐惧与无奈,我们就永远在迫害与苦难中。

而且,令人悲哀的是,我们大多数人都还浑然不觉。

云 昭
2015年3月18日

 

 

2011年,美国俄勒冈州的一位女士——朱莉•基斯在Kmart超市购买了一套名为“全食尸鬼”的万鬼节装饰品。

2012年10月,她在打开包装时,意外的发现了一封“求救信”。一周后,她把信的照片公布到社交平台脸书(Facebook)上,引发了全球关注……

  

2013年6月12日,美国《纽约时报》以头版和内页率先向全球报道了找到写求救信的人的故事。

  

辽宁省马三家劳动教养院在中国的位置

辽宁省马三家劳动教养院各分所地理位置分布图

  

马三家劳教所男二所八大队:万鬼节装饰品生产场所

目 录

前 言 - 1 -

引 子 1

第一章 新收 11
一、新收六大队 12
二、怎么到了马三家 18
三、“大发”、菜汤和热水 25
四、生存教育课 33
五、做白日梦的逃跑者 42
六、“你不能打我!” 46
七、看到了一条柏油路 54

第二章 鬼活儿 67
一、张良来了 69
二、鬼活儿 75
三、正月十五的抄家 85
四、塑封的家信 91
五、活着走出马三家 98
六、求救信 110
七、逃跑 118
八、奥运!奥运! 134

第三章 专管 143
一、专管队成立 144
二、宣誓与“三书” 154
三、抻床、大挂、开口器、灌食 161
四、“我想活着出去!” 179
五、六十年大庆 194
六、世博会和上海来的 201
七、鲁大庆擦了宣誓栏 217
八、左眼皮跳跳 228

第四章 回家 243
一、寂寞的日子 244
二、妹妹来了 263
三、宣誓栏扔到了垃圾堆 269
四、一首叫《牵手》的歌 274
五、“我要回家!” 289
六、回家 301
七、求救信出现了 319

尾 声 325

引 子

1

美国俄勒冈州。2012年10月。

终于找到了。黑黄相间的盒子上,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这是一套万圣节装饰品,一年前朱莉‧凯斯在Kmart购买后,就一直扔在储藏室。

几天之后就是万圣节了,她想起了这套饰品,打算用它来装饰女儿的生日派对。

撕开包装纸,打开密封的盒子,意想不到的掉出来一个叠成几折的纸片。

“妈妈,这是什么呀?”五岁的小女儿把它捡了起来。

打开后,凯斯震惊的不知怎么回答孩子的问话。
这是一封求救信!

信的边角有缺口,整整齐齐的叠了三折。

生疏的英语夹杂着中文,信上写道:

Sir:
If you occasionally buy this product, please kindly resend this letter to the World Human Right Organization, thousands people here who are under the persecution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Government will thank and remember you forever.
This product (is) produced by Unit 8, Department 2, Masanjia Labour Camp, Shen yang, Liaoning, China(中国,辽宁,沈阳,马三家劳动教养院二所八大队).
People who work here, have to work 15 hours a day without Saturday, Sunday break and any holidays,otherwise,they will suffer tortures(酷刑折磨), beat and rude remark(打骂体罚虐待), nearly no payment (10 yuan / 1 month).
People who work here, suffer punishment 1~3 years averagelly, but without Court Sentence (unlawful punishment)(非法劳教), many of them are Falun Gong practitioners, who are totally innocent people. Only because they have different belief to CCPG(中共政府),they often suffer more punishment than others.

【译文】

先生:
如果您偶然间购买了这个产品,烦请您善心的帮助将这封信转交给世界人权组织,受到中国共产党政府迫害的这数千人将永远感谢并记住您。
这件产品是由中国辽宁沈阳马三家劳动教养院二所八大队生产的。
在这里人们每天必须工作15个小时,没有周末休息时间和任何节假日。若不从就将遭受打骂、体罚、虐待和折磨。几乎没有工资(一个月10元人民币)。
这里的人平均被判1~3年劳教,但却未经法庭判决。他们中的许多人是法轮功学员,是完全无辜的人,仅仅因为他们与中国共产党政府的信仰不同,他们常常遭受比其他人更多的惩罚。

这套叫做“全食尸鬼”的万圣节坟墓包,果然引起了女儿欢快而惊奇的尖叫。
然而,看着摆了一地的骷髅头、小墓碑、小手骨及血迹斑斑的血布,凯斯却感到了一种真实的恐惧。

2
北京。2012年12月。

吃过晚饭的张良回到书房,歌舞声越来越喧闹了,傍晚过后,对面公园里有很多人在跳交谊舞。
他关上窗户,安静些了。

他打开电脑的一个加密盘,点了一下翻墙软件“小鸽子”,熟悉的网页出现了,这个网站在国内是被屏蔽的。

突然,一封信的照片吸引了张良,他认出了它,甚至认出了信角上的那个缺口,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真的被收到了?!

他有些惊喜,但还是语气平静地叫妻子:“李梅,你快过来呀。”

妻子穿着红格子睡衣,倚在松软的卧榻上,不时发出嘎嘎的笑声。脚底下,一只老狗安静地躺着。象往常一样,她正在卧室里看《非诚勿扰》,一档广受欢迎的相亲节目。她不希望被打扰。

张良又唤了一声,妻子这才趿着拖鞋进了书房。

“这封信是我写的,”张良指着电脑屏幕,告诉妻子,“现在在国外引起了轰动。”

这是一封夹杂着汉字的英文信。她看不太懂英文,但那些汉字的笔体她是熟悉的,丈夫的笔迹。
“马三家劳教所二所八大队”,妻子也是知道的,三年前她曾给关在那里的丈夫寄过衣服。
一瞬间,紧张和焦虑闪回到妻子的脸上,她的目光转向张良:
“哎呀,你不会有危险吧?他们会不会抓你?”

3

如果写信人被抓住,将会被怎么处置呢?远在美国俄勒冈州的朱莉‧凯斯也这么担忧过。
在装饰有小葡萄绿叶壁纸的宽大厨房里,凯斯坐在电脑前,用谷歌搜索“马三家劳教所”,获得的信息使她不寒而栗。
沈阳,马三家,九千多公里以外的一个遥远而寒冷的小镇,中国的东北。
Made in China,这曾经几乎是凯斯对中国所有的了解。然而这封来自中国的求救信,穿越监狱的层层铁门和海关的重重关卡,如同神奇的漂流瓶,漂过太平洋,历经四年的冒险之旅,最后选择了她的手把它打开!

她不能无动于衷,因为信的内情是如此重大而陌生。
寻求人权组织的努力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她只好转而求助于社交媒体的帮助。
十月底,她把信贴在了Facebook上,并写道:
I found this in box of Halloween decorations that I just opened. Someone in a Chinese labor camp asking for help. I am going to do as they asked, I will turn this over to a Human Rights Organization.
No matter how screwed up I feel our political system is, there is one thing I know for sure... God Bless the USA!

【译文】

我在一件刚刚打开的万圣节装饰品盒子里发现了这个。身处中国某个劳改营的一个人在请求帮助。我打算回应这个请求,把这封信转交给人权组织。
无论我们的政治体制多么糟糕,我知道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上帝保佑美国!

4

又有两个熟识的同修失踪了,几天前张良还见过他们。“十八大安保”期间,北京城里,已经有几十个人被抓,这是他刚刚破网看到的。

张良关闭了电脑,默默地看着窗外。

地下车库旁的巨幅宣传栏前,几个戴红袖标的治安员在聊天,一个小孩踩着滑轮车跑过“热烈庆祝十八大胜利召开”的标语,一只大狗在往前跑,拽着狗链的主人紧紧跟在后面。

这次“十八大”,当局已经喊出“誓死保卫”的口号,大街上,每十一个人中就有一个安保人员;出租车后车窗的摇把被强令卸掉,公交车的车窗被封死,以防有人迎风抛撒反政府的传单;因为担心标语飞上天空,放风筝的活动已被禁止,最后鸽子们也被要求关在笼子里了。

他从网上还看到,他曾经的代理律师已被强令离京。

这些他都不能告诉妻子。每逢这样的日子,妻子都担惊受怕,自从张良获得自由,他们安定的生活才刚刚两年。
“十八大”终于过去了,妻子本来已经放下的心,又因为这封求救信悬了起来。

5

◇ 我真希望媒体把“二所八大队”打上马赛克,我不知道那里有多少犯人,但那里的警察完全可以通过惩罚每个人来找到信的作者……
◇ 那些媒体多么粗心大意!他们完全没必要透露这封信的确切来源地,那样写信人的身份就可以得到保护。真为他们感到羞耻!他们只要能有猛料报,才不会关心人的死活!
◇“我们无法确认它的真实性和来源。我认为可以说,这封信描述的情形跟我们知道的劳教所的情形相一致。”“如果这个事情是真的,这就是某个人在呼救,请关注我,请回应。”国际人权组织的中国部主任索菲•瑞恰生说,“这是我们的职责。”
◇“如果这些产品真的是在劳教所制造的,来自Kmart的万圣节装饰品坟墓包可能给美国连锁折扣商店带来打击。美国法典第1,307节19条,禁止进口‘来自外国罪犯劳动,强迫劳动和(或)契约劳工’的产品。”联邦移民海关执法局(ICE)公共事务官员安德鲁•蒙诺兹(Andrew Munoz)证实说,该局下属的国土安全调查部门已经开始调查这个案件。
CNN联系了美国移民和海关执法局,一位女发言人拒绝证实是否对此事进行了调查。她说:“这些指控非常严重,属于高优先级调查。这些活动不仅对美国企业的竞争力产生负面影响,也将工人置于危险中。”
◇ 马三家劳动教养院位于辽宁省沈阳市于洪区。记者电话联系院办,一位接电话的男子证实有二所八大队,不过他不愿就此事发表评论,只是强调他们一切按照法律规定办事。记者再联系院政委办公室,接电话的男子不愿多说,只是反复说信中描述的不可能。
◇ 我很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对于一个劳改犯人来说,它太流畅了,我宁愿相信它是先写成汉语然后翻译成英文的……
◇ 这封信是假的!英文写的太好了,而且纸张也很可疑,我的孩子就在美国的一间中文学校上学,他们用的就是这种作业本,下边也有“分数”和“家长签名”这样的标记……

(以上内容均来自当时世界主流媒体的新闻报道及社交网站的网友评论。)

“这封信的作者要是能出现,就太好了。”
一家咖啡厅里,对面的人拿着刚刚出版的《纽约时报》问道,“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迟疑了一下,张良平淡的说:
“这封信是我写的。”

6

2013年初,雪后的一个下午,沈阳马三家。

出租车里,一位摄影记者透过出租车的车窗,对着劳教所的高墙拍照。

坐在旁边的张良也看着窗外,劳教所的围墙怎么不象当年在里面看到的那么高呢?他离开这里已有两年了。

远远望去,围墙里的两座条式楼显得低矮荒芜,那个黑黢黢的三层楼,看上去就象废弃的建筑,凯斯收到的那件万圣节装饰品就是在这里生产的。

右边的那座灰色的四层楼,就是张良偷偷写求救信的地方。楼边有一个大烟囱,却并没有让人感到有人烟的存在,那么多人被关在里面,从外面看起来象是空无一人。

他遥望着四层楼上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当年他曾多次冒险从那里向外张望。

四周的景物似乎在退去,他仿佛看见那些窗口后面有很多因痛苦而变得扭曲的面孔,在呼喊、在求救!

但他深切的知道,近在咫尺,大墙里无论多高的喊叫外面都听不到,外面的人永远都难以知道里面发生过什么,就象这厚厚的大雪,覆盖了稻田,也把大地上一切声音都吸收了,但庄稼的残梗还是戳出了雪地,隐约显现出的一陇陇田埂,一直延展到大墙脚下。

他走在当年透过窗子看到的田埂上,还没被踩过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咯吱吱的碎裂声,寒冷的荒野显得更加空旷寂静。
过去在里面很难见到的阳光,如今在雪地的映衬下有些耀眼。

迎着太阳,一步步走近时,张良发现大墙其实还是非常的高……
 

第一章 新 收

黄昏的时候,成群的乌鸦在天空盘旋,把教养院上面的一块灰色天空压的有些低矮。

远远的,一队人蹒跚着走过来,象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有的背着青黑色的墓碑,有的抱着“大鬼”“小鬼”,有的扛着一大网兜骷髅头,有的肩膀上挂着手骨头和脚骨头。

他们疲惫不堪的拖着脚步,离离拉拉的从一座旧楼里走出来,衣衫褴褛、满身黑污。

一只小孩的手骨棒从编织袋里耷拉下来,里面还有很多小骷髅头,象是婴儿头骨,空洞的眼窝透过网眼向外张望着。
张良吓了一跳:难道是在加工人骨头吗?尸体加工厂怎么搬到这儿来了?!

多年之后,每当回想起这一幕,张良仍然感到阴森而怪诞,那时他刚刚被送到六大队。
“那是八大队,他们收工了。”旁边一个老号说。

一、新收 六大队

1

进到房间,田贵德才被允许抬头,没有电棍摁他脑袋了。
一个黑脸的人看着他。
“这是哪儿?”田贵德蒙里蒙登的问。
“黑脸儿”蔫蔫的笑了,点头示意给旁边的一个人:“你,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
田贵德这才知道自己给送到马三家了。

刚才从押解车上下来,被风一吹,脑袋就感到凉飕飕的,比北京冷多了。北京调遣处(注:北京劳教人员调遣处,是一个派送劳教人员到各劳教所之前的中转机构,也是劳教所。)的警察曾哄骗他,说要把他送回河北老家呢。田贵德是河北保定人,四十四岁。
在调遣处,突然就紧急集合了,劳教们一排排蹲在院子里,两手交叉在后脑勺,光光的脑袋都夹在裤裆里。众多警察手持电棍来回的巡查,不停的吆喝:“不许动!老实点!”
到处是警察,一直到大门外很远的地方,道路两侧都林立着全副武装的警察。押送车是普通的旅游车,没有标志。
劳教们两人一组被铐在一起,低弓着身子上车。田贵德刚一扬头,脑袋上就压过来一根电棍:“低头!”

在车上,“抬头就打”,必须把头窝在前排靠背的下部,田贵德一直不能抬头。
“象卖猪一样”,车窗被拉上帘儿,四五十人就这样被塞进囚车里运走,运到哪儿,他们不知道。
2008年4月初,他们以每人八百元的价格被北京调遣处卖到了马三家教养院,这是后来听一位警察说的。

田贵德没有想到,到马三家第一次抬起头来后,就再也不许向窗外看了。时时处处,即使夜里也不能向窗外看,“任何人都不准靠近窗口!”“发现就打,在厕所都不能看窗外。”早上起来望一望窗外也不行吗?
“不行,违反规定。”

 

2

和田贵德不同,张良在路上就知道自己会被送到哪儿。

戴眼镜的张良从窗帘缝里瞥到,前行路标都是东北辽宁方向,偶尔闪现的前车车牌上标有“辽A”字样,骂骂咧咧的警察也是东北口音,张良估计可能是上马三家了。

调遣处的警察早就威胁过他:不老实就送你到马三家。但他还是疑惑,马三家真有男所吗?他倒是听说过马三家女所,听说过那里的十八个女法轮功学员被投入男牢的事儿,但官方媒体一直坚持说马三家从来就没有关押过男法轮功学员啊。

这是四十二岁的张良第八次被抓、第二次被劳教。

两次劳教,一次在中国南方,一次在中国北方。

在南方,他被无条件提前释放。

但这次,他有一种感觉,更大的考验可能真的来了。

下了车,天都快黑了。

一群身穿迷彩服的人早已等候在操场。

“把头低下!”他们手里挥舞着棍棒。

抬头张望的人很快就挨了棍子:“不许往两边看!”

“排队上楼!”

上到三层,经过大厅进入筒道,筒道口的牌子上写着:六大队,封闭区。

3

“离窗户一米的距离不许停留!”

但第二天清点人数,张良正好排在靠窗的位置,他趁机向外张望,看到的是院子和操场,远处是一圈围墙,围墙外是茫茫原野。

突然一声大喝:“把头低下!”

一个穿迷彩服的人拿着木棍跑过来,对他大声呵斥,再一次重申了六大队的规矩:

“不许看窗外!”

张良是个方位感极强的人,每到一个地方都想弄明白自己在哪儿。

他不知道,大约往南两公里远的地方,其实就有一条横穿教养院的国道,叫新鲁高速公路,再往南不到八公里,每隔七分钟就有一列火车呼啸而过,那是沈山铁路,也是中国最早的京奉铁路,1907年就建成了,从沈阳一直通到北京的正阳门,全长八百六十二公里。正是这条铁路,使马三家镇成为了沈阳的门户,成为了东北和关内各地物资交流的必经之路。

据官方出版的《马三家劳动教养院院志》记载(以下简称《院志》),马三家劳动教养院是“新中国诞生后组建的第一批劳教场所之一”,1957年就成立了,当时是一个大农场,到处都是坟包、荆棘和荒地,因为地势低,容易内涝,当地人称它为“蛤蟆塘”。

经过劳教人员多年的起高垫洼、平整土地,如今,教养院总面积已近三万亩,除多个劳教所和监狱占地之外,还拥有一万五千多亩的耕地,一度是辽宁省沈阳市最大的农副产品基地。

《院志》上这样写道:

“经过四十年的辛勤耕耘,我院从谷物生产为主的小型农场发展成为以农牧工商为主体的多种经营的大型农场,现拥有耕地15600亩,……一座年出栏3万头商品猪的机械化养猪场,……还有年产值1000万元的机械厂、年产20万套(件)服装的被服加工厂和年产20吨白酒的酿酒厂,还拥有200多辆各类机动车和以商贸为主的正在兴起的第三产业。这些具有一定规模、门类齐全配套的产业,全年创总产值1亿多元,居全省同行业首位,相当于全省‘两劳’(‘劳改’和‘劳教’的简称)系统总产值的1/8,占省内18个劳教单位总产值的1/2,对繁荣全省‘两劳’事业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4

1997年以后,农产品就不值钱了,光靠种粮食开不出警察的工资,教养院只好自己想办法找活儿干,让劳教们“挖管道,卖废铁,清理垃圾,也没有什么油水”。

到了1999年,教养院“都快黄摊儿了,连电费都缴不上”。

“是薄熙来把马三家给救了”,教养院很多警察都非常感谢薄熙来。

2002年薄熙来当了辽宁省省长,批准投资十亿元进行监狱改造,据说“在马三家就投资了五六个亿”,市内的大北监狱等都迁到了马三家,马三家成了全国最大的监狱城,马三家教养院也被重新扩建,薄熙来的举措使破烂不堪的劳教所重获生机。

“过去劳教人员少,种地人手都不够。”这几年,随着劳教人数的增多,南来北往的客人带来了更多的商机。“有好几个开出租的都不干了,开了名烟名酒店。”曹老四很健谈:“那是外地人给警察送礼才会买的,本地人消费不起。”

沈阳人曹老四,退休后在马三家买了房,每天拉活儿。这里买房安居,比城里便宜多了。

曹老四把坐他车的客人分成三类:劳教的;看劳教的;还有管劳教的,就是警察。

据《院志》记载:

解放后,马三家劳动教养院适合国情需要,“最开始关押的都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反革命,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右派分子,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有历史问题的,还有越境叛逃的”,后来,“流氓盗窃的,不务正业的,不服从工作分配的,不服从就业转业安置的,有工作岗位长期拒绝劳动的也都给关到这里改造”。

“八三年严打的时候,一年就关押过五千多人,‘六四’之后还关押过‘动乱分子’呢。”曹老四说。

现在关什么人呢?

“都是犯错儿进来的呗,吸毒耍钱的,卖淫嫖娼的,小偷小摸的,打架的,倒卖发票的,卖黄盘的(黄色光盘),搞传销的,这几年劳教的人多,现在上访的可多了。”

“对了,还有炼‘法轮儿’进去的,出来还炼,又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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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挂着“辽宁省思想教育学校”牌匾的牌楼下,是曹老四每天趴车等活儿的地方,灰扑扑的街面上,他的红色三蹦子尤其亮丽显眼。

大部分搭车的都是“看劳教的”,教养院这条南北十公里的路,曹老四每天都得跑上很多趟。

和马三家镇上的马路不同,教养院里的柏油路又平又直。往左先是警察家属区,然后是院部、蒲河公园,再走几公里,右边是少教所,左边就是女所,穿过高速公路,继续往前就是男二所,再跑上三公里,就是男一所,再往里去就是崭新漂亮的沈阳监狱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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