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家来信:第四章 回家(1)

云昭


【正见网2015年05月14日】

第四章 回 家

“看,野鸡!”

李万年站在窗前,眼睛放了光。

赵俊生过来看了看,“还真是野鸡。”

“看,大野鸡还带了几只小的,这鸡真傻,等我出去后到这儿来抓它几只!”李万年激动的说。

于是他俩对着田野尽头几个闪动的小黑点儿,开始聊起了野鸡。

孙队长进来了,李万年赶快指给他看:“野鸡!”

孙队长端详了一会儿。

“什么野鸡呀,快开春了,一个人拿镐头在挖土呢,一下一下的,瞧你们什么眼神儿!”孙队长眼神儿好。

于是他俩就不再谈论野鸡了。

有时,李万年在马路上发现了一个三蹦子:“看,红色的!”

有时,李万年兴奋的喊道,“快看,一个女的!”

张良对窗外已经不再好奇了。

近视六百度,被没收眼镜的张良就是看也看不到什么,单调的田野,什么都一片迷茫,冬天白茫茫的,有雪的时候就显的亮些,白天晚上都会亮一些;夏天绿茫茫的,总之外面永远茫茫一片。

窗外的田野,正在一天天变绿。

天总是雾蒙蒙的,也有晴朗的时候。

在晴朗的日子,特管室窗户的一块玻璃,就把一团太阳光斑反射进来。最先照到的是特管室右边的一个床头,慢慢移过来,阳光在地上蹑蹑的爬过,每一步的含义李万年都能读出来。

阳光刚到床栏杆,离打饭还得有一会儿呢。

当光斑爬过床腿,一块有裂纹的地砖就明亮起来,该去打午饭了。尽管菜里没有一点儿油,大家还是一分一秒的盼着快点儿开饭,吃完上一顿就盼下一顿。

打饭时叫赵俊生替班,李万年就可以出去溜达溜达了,这是他最高兴的事儿,出去倒尿他也高兴,就跟放风一样。因为不准张良出去解手,只能尿在矿泉水瓶里。

快打晚饭的时候,光斑就从地砖上消失了。

每天太阳都会偏一点,一天挪一点,特管室里的影子一天比一天短,越到夏天影子越短,夏天就没有影子了。

李万年指着第二张床脚的一个地方说:

太阳到这儿我就该回家了。

一、寂寞的日子

1

四个月前,挂在架子床上的张良还在库房,因为是阴面,太阳照不进来,库房里有股霉潮味儿。

睡觉时,为了控腿上的水肿,“死人床”一端的床板就被摇起来,把张良的腿抬高。到了早上,腿就消了肿,但因体液倒灌,脸又开始肿了,等挂一天之后,脸上的水肿就又返回到腿上了。

张良感觉自己象盖了盖儿的容器,一天天就这样被倒过来又倒过去。

框在窗子里的一小片天空,空茫茫似乎只有明暗的变化,听见过鸟叫,从没看见有鸟从窗前飞过。

孤独和寂寞袭来。

长期不说话,李万年和赵俊生也不允许和张良说话。如果能找到一张警察扔掉的旧报纸,李万年就要看上很长时间,所有版面都看,连中缝的寻人启事、失物招领、挂失讣告都细细的看。

张良感到记忆力都迟钝了。白天,除了背师父的经文,他站着给自己找些动脑筋的事儿琢磨。

有一段时间张良就在脑子里设计一种播放器,他喜欢设计小电器。

按照设计图纸去买配件、焊接,是他小时候经常干的事儿。张良小学毕业时,赶上七八年恢复高考的初期,那时人们向往大学,崇尚理工科,所以父亲特别注重培养他的动手能力。他和父亲一起设计过航模,他还装过矿石收音机,一管二管,一直到七管的他都装过。大学时,张良也学过一些机械设计。

有了这点基础,张良就在头脑中编程。如果能设计出既能看电子书、又能听音乐、还能看视频的播放器,那可太好了,当时还没有这样的机器发明,有点类似于后来的唱戏机。

程序编好后就设计外观。开关是按钮还是旋钮呢?按钮虽然新潮,但年纪大的人并不习惯,还是旋钮最好;播放器要有一个小屏幕,要能显示目录;而且还要有断点续播的功能,电子书一定要有书签。

1999年以后,法轮功的书籍音像制品被大量销毁,私藏的一旦发现就被没收,有时只因为家里有法轮功的书和磁带,法轮功学员就会被判劳教。书籍奇缺,张良经常花七元钱在网吧熬个通宵,帮助同修把经书装进博朗电子书,那时网吧还没那么严呢,不需要实名登记。

如果这个播放器能设计出来,没有书的大陆同修就太方便了,可以看电子书学法,可以听音乐炼功,还可以看师父讲法的录像。

设计多大合适呢?能放进衣兜就很方便,烟盒那么大最合适,太薄不行,能立在桌面上最好,再想想起什么名好呢?想来想去,他给它起名叫“天音播放器”。

他想起放在家里阳台上的MP3,有一百多个呢,是可以插SD卡的,本来是一位老学员自己花钱买了想提供给同修的,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抄家会给抄走吗?

2

值班的康队长进来了,他去香港旅游时买了个新手机,不知怎么搞的,时间设置不出来,他想问问张良,他知道张良是个大学生。

康队长给张良拨弄着手机的触屏按键,但张良看不清,没有眼镜。

“到值班室把眼镜给他拿来。”康队长吩咐李万年。

李万年非常高兴,咧着嘴甩着手跑出去拿了,回来给张良擦擦,戴上。

挂铐着的两手动不了,张良只能努着嘴告诉康队长怎么找时间的设置,这个设计确实不太合理,但最后还是找到了。

设置好了时间,康队长特别高兴。

过了几天,李万年神秘的拿进来一盒饭,里面有红烧鱼块,警察的小炒。

又过了几天,李万年悄悄的说,康队长还担心呢,那天给我们的菜里有鱼刺,忘了嘱咐我们慢慢吃,卡了嗓子就是事故了。

康队长年纪不小了,“象他这种警察,爬不上去的”。

3

张良上大挂的时候,于爱江就不愿意进门看他了,张良不瞅他,连眼皮都不抬。

张良躺在“死人床”上,于爱江就更不愿意进门了。

“死人床”上的张良,虽然四肢被捆绑着,动都动不了,还是让站着的于爱江不舒服,他感到沉默不语的张良,是在以一个胜利者的姿势嘲笑自己。

于爱江退出房间,从观察窗口看胥大夫给张良灌食。

胥大夫端来托盘,上面放了鼻饲管、小瓶碘酒、针管、白胶布、一小瓶油、医用剪刀、一小盆粥和水。

戴好手套,插好鼻饲管,胥大夫从托盘上拿出针头,吸入粥水,然后注入张良的鼻饲管。

这次灌食后,胥大夫没有撤出鼻饲管,他撕了一块胶布,把露在外面的一段管子粘到张良的脖子上。

这是于爱江刚刚指示的,三大队的新决定:灌完食不撤出鼻饲管,让这个塑料管一直插在张良的胃里。

最后量血压,胥大夫把袖带缠到张良的胳膊上,塞进听诊头,正要听,听诊头滑出来了,胥大夫解开重新缠紧,嘟囔着:又瘦了一圈儿。

4

饿了张良两个多月,每天只给他灌一次流食,但于爱江不想让张良身体出现问题,他让胥大夫带他到马三医院检查身体。

于是,这一天灌食后,胥大夫把鼻饲管抽了出来,拨出来时,鼻饲管的下部已经变成了黑色,这个白色硬塑料管在他体内放了一个多月。

从“死人床”上一下来,张良就摔到地上,走不了路了。李万年搀着他活动了一早上,张良才能勉强行走。两个警察扶他慢慢下楼。经过一楼时,楼梯拐角有一面大的立镜,可能是警察整理仪表用的,没有眼镜的张良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红色臃肿的劳教服,光头,面色苍白,形象模糊。

戴着手铐坐在车里,走在围墙外的柏油路上,周围是白雪覆盖的田野,寂静而空旷。

单调的林荫道,一棵大杨树,又一棵大杨树,张良多次想象过这条可以逃离劳教所的路,一棵树,又一棵树,这条路真长啊。

周边地形的情况,他已不再好奇,逃离的想法已经淡漠。

一点力气都没有,即使不戴手铐,逃跑都是极其困难的,长期不活动,腿部肌肉萎缩,胳膊被长期高位挂铐,筋也拉伤了。

马三医院对社会开放,看病的当地人很多,他们先是投来异样的目光,然后马上就避之唯恐不及了。张良想起来,他们的表情,就象自己小时候看到被押送的罪犯经过时那样。

“能吃饭愣不让吃,这怎么好,出了事儿我可担不起责任呀。”体检完毕,张良听见胥大夫对医院的大夫唠叨。

医院的大夫说,“长期灌食身体器官都会一点点衰竭的……”

5

其实张良从小就怕死。

小时候,也就五岁吧,他还没上小学。夏天几乎每周末的晚上,单位大院都在广场放露天电影。白色的银幕挂在广场和主路接口处的梧桐树上,主席台上摆着放映机,毛泽东的大理石像也立在台子上面,举着一只手。

小孩们从家里背个椅子,早早来占位子等着看电影了,从来不抢位子的张良,一般就在最边上坐着。

电影大多是些《新闻简报》,接见外宾、阿沛•阿旺晋美、罗马尼亚等等,或者是《地道战》、《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上甘岭》、《红色娘子军》一类打仗的片子。

但有一天,一个叫《宇宙》的科普电影,使坐在最靠边的小张良一夜失眠了。

太可怕了,生命最终真的会归于一堆物质,回归于宇宙的洪荒中吗?人来到世上,真的会由一个有意识的高级生命变成无意识的一堆岩浆吗?

我是谁?谁又是我?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人太渺小了,竟然不知自己之所来和所终,但现在却是意识清醒的!这太可怕了,一种悲观绝望的感觉在他胸中弥漫,张良感到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从此,他变得忧郁寡欢。

这种迷茫而无奈的情绪伴随着他长大,虽然渐渐被青春的萌动和学习的压力所冲淡,但却深埋心底,无法排解。

上小学的时侯,有一天放学回家,不识字的奶奶让张良看一张医院诊断书,诊断书上写着:冠心病。张良不敢告诉奶奶是什么病,因为父亲一直瞒着奶奶,他猜想“冠心病”一定很危险吧,“冠心病”到底是什么病呢?会死吧?他非常害怕奶奶会死。

“奶奶会死”,这个念头使他恐惧的无法自拔,张良不敢哭出声来,父母还没有下班,奶奶在床边坐着,窗外下着大雨,他一个人对着窗外的雨默默的流泪。

人注定要死的,姥姥、奶奶、父亲、母亲,然后是自己,都会死,想到那个所有人都无法逃避的结局,想到自己的亲人都会离开自己,张良心里一阵窒息。

特别小的时候,母亲经常问张良:姥姥对你那么好,长大了你怎么孝敬姥姥呢?

“长大了我要给姥姥买一个冲锋枪。”

那时候,一个木制的冲锋枪就是最好的东西了,是张良最想得到的。姥姥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给张良留着,所以张良也要拿最好的东西孝敬给姥姥。

再大一点的时候,张良开始苦恼了:姥姥一天天变老,最后也会死,亲人都会死,如何让自己的亲人永远不死呢?这是他的一个愿望。那时他已经读过《西游记》,他体会自己的痛苦和孙悟空一样:住在花果山当了美猴王,一切都很幸福,突然有一天却发现,再幸福人都会死呀,他开始悲伤了,怎么能求得长生不老呢?

6

生命真是蛋白质的存在形式吗?新陈代谢一旦停止,生命就随之消失了吗?

他有个老妗妗在五台县,因为母亲多病,从小就许愿吃了素,后来当了居士。老妗妗给他讲过佛教中的事儿,讲生死轮回,讲无常,还给他看过《波罗密多心经》。张良看不懂,但他知道修炼是很神圣的,自己也有了一种朦胧的向往,但还是有许多疑问:修炼为什么就可以解脱生死轮回呢?

伴随着对这些永恒疑问的求索,张良更加希望自己见识多一些,他对大千世界充满强烈的求知欲。父亲也特别注重对他从小就进行科学启蒙教育。张良喜欢天文,买了很多书,白矮星、红外紫外什么的,上大学时还看过英文版的《史前文化》、《世界未解之谜》、《金字塔之谜》、《外星人和百慕大群岛》等等,这个宇宙的奥秘他都想探究。

“气功热”他也赶上了,为了祛病健身,他学习过好几种功法,但体弱的身体并没有明显好转,气功的理论让他一头雾水,还有什么“三天就出一个大夫”等等,神叨叨的事儿他也弄不明白,最后他认为,大多数气功不过是江湖骗子骗钱罢了。

结婚后,挣钱成了最重要的事儿,考证、考职称、第二职业等等,搞得他身体严重透支。在电脑前看十分钟,头剧痛,眼睛就模糊了;经常性的腹胀滞食使他弱不禁风;鼻炎越来越严重,必须依赖一种有麻黄素的药水来缓解鼻塞,否则根本无法入睡。

夜里,鼻子堵的喘不上气,只能张嘴呼吸,在干渴和窒息中一次次憋醒,摸黑在床头找药的张良,感到生活真的有些绝望了:自己刚三十多岁,身体就变成这样,就是挣再多的钱有什么意义呢?

中西医都没有效果,无奈中张良还是采取普通的健身方法,跑步。

那是1997年一个寒冬的早晨,他跑步经过小区附近的一块空地,突然,一幅景象让他停住了。

天还很黑,有一群人影,正在盘腿打坐,他们分几排坐在地上,前面有个小录音机,播放着安静的音乐。

小时候他见过老妗妗打坐,觉的打坐很神圣,练气功时,他也知道到了高境界,是要在密室里打禅坐的。可天气这么冷,他跑步都觉的凉,是什么力量让这群人在这大冬天里坚持打坐呢?张良很惊异。

他们都闭着眼睛。旁边挂一条横幅,写着“义务教功”。早期各种气功给张良的印象太差了,“开始义务以后就不义务了”,打着义务的名义,其实是很费钱的,有的气功还讲什么“没钱不足以养道”,所以张良不太相信所谓的“义务教功”;张良看到功法介绍中有“真善忍,道德回升,祛病健身”等字样,他也抱着怀疑的态度,“都是说的好听”。

可是,每天跑步经过这群静静坐着的人,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他不由自主的停下来看看。

好奇心最后还是让他决定了解一下这个功法。

费尽几个月的周折,张良终于得到了一本《转法轮》。

他没想到,书中博大精深的法理打消了他全部的顾虑,许许多多他一直探求不解的问题,竟然都在这本书里找到了答案。他如饥似渴的读书,很快加入了晨炼的行列。后来他到西单特意买了一台录音机,电池非常好,因为比其他同修的录音机高级,炼功时大伙就请他拿录音机放炼功音乐了,于是张良成了辅导员。

张良把功法介绍给母亲,没想到母亲一翻开《转法轮》,就看到书上的字五颜六色,而且还能连成师父的像,奇迹的显现让母亲也走入了修炼的行列。

和母亲不同,张良看不到什么神奇,虽然身体有了很大好转,鼻炎不知不觉好了,连续看电脑几个小时也不头疼了,但他并不是从祛病和功能的体会上开始修炼的,他更注重事物的内在逻辑。他认为自己过去掌握的很多知识,不过象是一堆地图的残片,无法拼出整个地图,学了大法,张良终于有了拼接的框架,终于能拼出一张完整的地图了!他所有对宗教、哲学、科学、道德、社会、历史的疑问,全部在法中得到了最完满的解释。

经过审慎的思考和比较,张良认识到:“法轮功确实是修佛修道的真法在传。”

7

早上从睡梦中被喊起,一睁眼就看到白屋顶,记忆一瞬间也是屋顶一样的空白,几秒钟后,张良才反应到自己还在马三家呢。意识清醒后,身上的伤肿裂口苏醒了,饥饿的胃苏醒了,疼痛苏醒了,心里的苦痛也苏醒了,一天中最痛苦的一刻就是醒来的这一刻。

他想起刚得法不久的一天,在上班的路上,一位老学员骑车遇到他,提醒他一定要抓紧时间修炼,最后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修炼是有时间限制的,考验很快就要来了。”

1999年法轮功被镇压初期,他曾设想过这个考验,会是什么样的呢?如果面临被枪杀,自己真的可以做到为大法献身而坦然不动吗?基于对大法的深信,他认为他是能做的到的。

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面临的却是一种无尽的、生不如死的煎熬,相对来讲,瞬间的死亡是多么奢侈的解脱啊!

被长期铐在一块板上不能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种一定要坚持到底的意志受到每时每刻噬咬神经般的痛苦挑战时,你能不能忍受,你能不能坚持,你能不能继续如法修行?这才是更难的啊!

他认识到:“放下生死不是一时一刻的一念,而是每一时每一刻的每一念。”

真正的修炼,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不能随大流,关键的时刻,每个人都必须独自面对。

假如你周围的同修都放弃了,全世界的修炼者都不修了,你怎么办?你还坚持吗?假如众叛亲离、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还修吗?假如你作为人的一切尊严都被无情践踏并蹂躏殆尽,假如未来看起来遥遥无期永无希望,假如神迹永不显现,你还坚持吗?

8

夜里被冻醒。

手铐及腰下便溺口的铁棱,都有着浸入骨髓的寒冷,似乎要吸尽身体里所有的热量。

左手高位铐在床头栏杆上,右手铐在床尾部,几乎是不能翻身的,稍一活动,胃酸忽的就从嗓子里返上来,来不及吞咽,就呕吐到自己身上了。

冷,张良试图用双腿把被子蹭上来,腿没有力气。浓酸苦涩的胃液,顺着食管又漾上来,溢满了口腔,他一点点咽下去,然后用牙齿,一点点把被子咬着拽上来。

筒道里非常静,窗外黑茫茫的,偶尔有冬天的风,象受伤的野兽一样呜呜的从窗前跑过。

“死人床”捆绑的扣袢,手铐的铁环,腰下的便溺口,鼻饲的硬塑料管,甚至那块把塑料管粘在脖子上的胶布,似乎都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张良对周围的物质环境已经感知微弱了。

一直都没有换洗过的衣服,早已硬结。除了吐出的胃液,还有灌食时喷出的玉米糊。上“大挂”时,腿上的汗毛孔曾渗出脓血,与秋裤粘在一起,已经变成黑色。

然而,在脏污之中,他感到了灵魂的洁净;在三尺见方的“死人床”上,他意识到了心灵的自由;被牢牢捆绑,生存状态不及囚笼中的动物,在这个屈辱的姿势中,他却感受到了真正的尊严,正如古人所说:士可杀,可辱,然志不可夺。

身体愈来愈虚弱,意识反而愈来愈清晰了,离灵魂更近了,他感到有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从生命的深层涌出。

他内心出奇的平静。

他经常想起他师父的话:“放下生死你就是神,放不下生死你就是人”。(《法轮大法  美国法会讲法》)

人是由皮肤骨头肠胃组成,但人不仅仅是由皮肤骨头肠胃组成。他体悟到:人和神的区别,不只在于表面上的超常与否,更在于思想观念的根本差异。

又一个万圣节过去了,想起发出去的求救信,好象已经是很遥远的事儿了。

他曾经寄望那些信能够被发现,被发现后会改变什么,他曾经寄望外在的力量能扭转什么,现在他明白了:真正的力量只能来源于内在,来源于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就足够强大。超越一切高墙铁网的东西,就深藏在内心的深处。外部的邪恶其实没有那么强大,他们都是利用你自身的弱点在逼迫你自己就范。如果一个人能战胜自己,那就没有任何外在的东西能够战胜你了,“内圣而外王”,是真正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

十多个月没洗过澡,但他发现身上的污垢,都慢慢的随着褪皮而褪掉,他居然能观察到手上褪皮的过程,褪掉的地方是白的,没褪的地方是黑的,全身的皮肤都在非常缓慢的褪皮,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体验。

9

睁眼又是头上的白屋顶,张良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的梦。

梦里好象是过年了,因为忙自己的事儿没有去看奶奶,张良心里特别难受,埋怨自己:怎么都在一个城市,还不知道去看奶奶呢?以前张良每年都要回老家陪奶奶一起过年,一起照个相。奶奶是可怜的孤寡老人,父亲的去世使她老年丧子,长年一个人生活,经常在街上靠拣破烂攒点钱,她最喜爱张良,老说自己是个没钱的穷奶奶,没有给孙子留下财产,上大学时她还给张良寄过好不容易攒下的十元钱。工作以后,张良象父亲生前一样,月月给她寄生活费,可是老人舍不得花,都攒着,临死还给张良留着。其实她去世很多年了,在梦中,张良不知道她已去世,醒来后心里很不好受,想自己生前尽孝不够,追悔不已。

想起奶奶,又想起父亲,琐碎平常的记忆,一件件涌上来。

父亲在灯下和他一起研究刁钻的数学试题,那是母亲抄的因式分解练习题……

为了给他凑齐整套的《十万个为什么》,每个星期天父亲都去逛书店,有时能看到一本农业的,有时能看到一本天文或者地理的,只要是家里没有的散册,父亲就毫不犹豫的用省下的烟钱买下,父亲最爱抽烟啦,但只抽最便宜的烟……

他还记得父亲有一次打了他,那是父亲望子成龙心切,每天要求他严格记录当地的温度,制作气候表格,张良没有持之以恒,父亲不高兴就打了他,后来母亲偏袒,不许父亲打……这个被打的记忆竟让张良感受到小时候家庭的温馨。

他想起与父亲诀别的最后一个场景。

那时他刚上大学,父亲到学校看他,让他一定要保证营养和休息,给他买了在家都舍不得吃的烧鸡,还带他逛公园,最后带他到了那个大城市的百货商场。

在卖录音机的柜台前,穿着很土的父亲,翻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解开了裤子,从缝在内衣里面的贴身兜里,很费劲的掏出了一百多块钱,为了让儿子学好外语,父亲下决心要给儿子买个录音机。

张良记得,当时因为担心有人会笑话父亲,自己还往四周看了看。现在想想,母亲怕父亲丢钱,把钱缝的太结实了。钱一定是攒了很长时间,那是父亲两个月的工资呢。

父亲是出差顺路看他的,没想到那次见面竟成了永别……

门突然开了,一个人栽栽歪歪的走进来,是马援朝,三大队把他隔离在特管室了。他得了肺结核,要观察一段时间,看他的结核是否钙化。

李万年和他聊起来。

马援朝是偷钱包的,2010年的沈阳“严打”把他送进了马三家。

马援朝自己说,“我还不算冤,有个人在路边掰了几穗玉米就给劳教了,‘严打’啊!”

他父母参加过朝鲜战争,爸爸是烈士,妈妈是残废军人,马援朝生下来就有软骨病,小时侯就被当村支书的继父遗弃在沈阳北站了。

五十多岁的马援朝一想起母亲就哭,“继父强占了我妈的抚恤金,还背着我妈把我扔火车站了,我妈想儿子把眼睛都哭瞎了……”

“现在我每个月给我妈寄一千块钱,偷的钱。”

“那你现在住哪儿啊?”李万年问他。

“我就住在沈阳北站二楼录像厅。”

10

看着马援朝,张良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看到的逃荒人。

是河南逃荒出来的,他们带着小孩赶路、要饭,路过他老家时,就在他家附近的毛坯房里生火留宿。

头一天张良和姥姥一起去给他们送饭,他问姥姥:能不能把家里的铜勺子卖点钱给他们?他们没有自己的家,真可怜啊。

晚上他也没睡好,惦记着第二天给逃荒的再带些吃的。

第二天起个大早,小张良就跑去了,结果毛坯房里,只剩下一堆灰烬,逃荒的人很早就离开了。他心里很悲伤:这些人的命运为什么这么可怜呢?

人的命运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差异?为什么有人那么贫苦?连自己的家都没有?……

很多很多的问题,都是《十万个为什么》解答不了的。与同龄的孩子相比,张良的知识面已经非常丰富了,从天文到地理,从物理到化学,但他找不到答案。

父亲的早逝,又一次翻腾出让张良难以排解的疑问: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张良对善恶有报的普世价值开始产生了怀疑。

听奶奶说,父亲从小上不起学,只能一边给人放羊一边看书认字,特别能吃苦,可怜的父亲,吃了一辈子苦却只活了五十多岁,是家族中最早离世的。父亲死的时候,癌细胞扩散到脑子里,打杜冷丁都不能止住剧痛,父亲为什么会遭那么大的罪?

父亲为人忠厚善良,是厂里有名的劳模,外号“老黄牛”,真象老黄牛一样辛辛苦苦的工作,一个人顶四个人,带头干最危险的工作,永远吃苦在前,父亲的徒弟们都喜欢他,母亲说,“连厂长去世时都没有过的那么多的人给你爸送行。”可是,为什么长寿的不是父亲这种人?为什么很多偷奸耍滑的人就比父亲活的好呢?为什么他们能当官入党呢?

在争取入党、靠近组织的过程中,父亲被一再考查,临死前考查期还没有过呢,知道他要死了,党组织才提前结束考查,满足了父亲临死前的愿望:加入中国xx党。

11

小时候,戴红领巾对张良来说是一种光荣,只有学习好、各方面都优秀的人才能当上少先队员呢,自己没戴上红领巾,只怪自己不优秀吧,张良入队时已经很晚了,是最后一批。

入团张良也是最后一批,因为他自己不写申请书。

张良喜欢古文。语文课中,古代仁人志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品德,与孔子甘居百川之下而成其大的胸怀,张良很是向往,他写的日记得到了班主任的赏识。有一次班主任找张良谈入团的事儿,因为他想让张良当班长,而张良对这方面不积极,就得给他做工作,班主任劝他入团后再当班长。

那时候,张良已经开始独立思考问题了,他第一次问了一个关于信仰的问题。

班主任出身于地主家庭,运动中挨过整,但他一直积极要求加入党组织,很大年纪才入了党。

被党打成“地富反坏右”的人,又去要求入党,于个性方面张良是不理解的。

张良问班主任:您出身不好,一定受了很多委屈,为什么还要入党呢?您是信仰共产主义吗?

班主任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头戴三尺帽,不怕砍三刀。”

意思是有了党员的这个身份,就算运动来了整到自己头上,也能起到保护的作用,这是班主任一生坎坷留下的人生经验,他当作心里话告诉了张良。

这句话对张良影响很大,他发现,原来这个共产主义信仰是很功利的,它把人变得不是更高尚,而是变得更世俗,它把君子变成了小人,党员入党的动机很值得怀疑,他们不是真的信仰,而是在利用信仰。

后来张良虽然勉强入了团,内心却已怀疑这个信仰,入团的宣誓,也没有什么庄严的感觉了。

现在想想,估计父亲入党的动机也是一种现实的考虑吧,父亲希望自己上进,是要给这个家的幸福做点什么,因为在中国社会里,中上层都是党员的天下,要想提高社会身份,就必须入党。回想起来,父亲生前从来没有教育过张良在政治方面要上进,他经常说的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谁上台都离不开搞技术的,搞技术的人在政治风浪中不容易受伤害,人生会比较保险和平安,这是经历过文革运动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有的想法吧。

12

按照父母的愿望,张良考上了理工科的重点大学。

上大学时,正处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期,文化和学术上的自由,使张良接触到了萨特存在主义、弗洛伊德性动力、黑格尔的哲学等等,反传统的道德观,渐渐转变了他从小接受的传统文化教育。

“人还是要世故一点儿。”父亲去世后,母亲总是这样给张良说,“要学会保护自己,可不能象你爸那样老实,做人不能太傻太实在了。”张良的人生观确实变得越来越现实了。

如果人只有一生一世,就只能是现实主义的人生观了,短暂的人生,不享受就白活了,及时行乐吧;现实主义也必然是唯物的,要比别人过的好,要获取更大的利益,就要拼搏、进取、学习更多的技能,这也是那个时代的普遍心理状态。

毕业后,凭借优良的成绩,张良成功竞聘为北京一家公司的工程技术人员,开始了他现实主义的人生。

他曾以为多掌握些技术就可以靠本事吃饭了,几年打拚下来,他才发现,社会现实远不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在单位里,处理人际关系的难度远远超过技术本身,复杂的帮派纷争,经常使他左右为难、穷于应对,却又无法逃避。

他竟然羡慕起一个在街头修打火机的小伙子了,那是他师傅的侄子,一个个体手工经营者。这小伙子背着一个小箱子,全国到处漂游,给人修打火机、修表,一个地方呆上几个月,再去另一个地方。竟然有这么生活的,张良很是羡慕:走到哪儿把箱子一蹲,就可以生活了,到哪里都能生活!他感叹,自己寒窗苦读这么多年,上了大学,学了这么多技能,竟然还不如一个修打火机的逍遥自在!

小时候,受麦哲伦、达尔文的影响,他对航海探险非常神往,曾一直想当个海员,环游世界……

突然,李万年凑近他的耳朵,把他从大海上拽回了“死人床”:

“东方昊要解教回家了,你要不要让他给你家人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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